#cp:脆皮组、钻石组、帕露、暖色组擦边球
#看标题就知道是欢乐傻逼的一篇
#开学前最后一皮,有点长嘻嘻
#我流ooc,很ooc,巨ooc……这篇太耻了也许会删,且看且珍惜最后。大家上元节快乐!!多吃点元宵x!!!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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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砂死了。
说来十分惭愧,就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死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死亡对他来讲确实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回忆。因为他既不像医院里那些插着氧气机的老头子们一样,在梦中慢慢死去,也不像那些遭受飞来横祸的年轻人一样,在一瞬间被某辆汽车辗轧得脑浆迸裂。
这两种死法显然都太舒服。
他只记得在死前最后的想法——那就是后悔当天晚上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的元宵、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
当酒精和糯米混合在一起,从肠胃涌上食管、再涌回喉咙、成为一坨呕吐物、黏黏腻腻地堵在呼吸道周围的时候,那种窒息的感觉可不太好消受。
但无论如何,他就这样死了。
辰砂生前是个无神论者、信仰唯物主义、死理性派、外加猫奴。即使他的那个没心没肺的发小常常会手舞足蹈地给他讲述一些关于什么投胎转生啊、三世轮回啊、阴曹地府啊之类的奇葩言论,他也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一笑而过,坚定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内心决不曾动摇过一丝一毫。
那意志力,比柳下惠有过之而无不不及。
可是当呆立在所谓“阎王”面前时,他真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那个自称阎王的人。不。不对。应该是鬼。他并不似在阳间所见到的古玩字画上所描摹的样子,他既不大腹便便,也没有从眼角连到下巴的胡髯,脸上反倒干净的很,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没有。那家伙的体型,无论是在宽度还是高度上都十分夸张,体积更是正常人类的几十倍之多。
阎王爷高高坐在阎罗殿之上,身上穿的长袍花花绿绿,像是汉代的什么服饰,高耸的官帽上缀着一串串华而不实的珠宝,面部狰狞,印堂发黑,五官尖锐骇人。
他低着头,睥睨着略微发抖地辰砂,微笑着说:
“没关系,我知道,正常人见到我都是害怕的。”
“……不,我不害怕。”
辰砂咽了口唾沫,抬起头,盯着那个阎王的脑门。
“我只是没想到,传说中的阎王爷居然是个……光头。”
殿上哪个小鬼直接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阎王爷脸上却略无愠色,似乎已经对于这一点吐槽习以为常。
他没接话,兀自翻着生死簿,一双眉头拧在一起,眼波流转。偶尔抬抬头看看殿下的辰砂,又低下头,在纸上勾抹两笔,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对不起,你不能转世投胎。”
“为什么??”
辰砂一惊。
“因为你不符合投胎的标准。”
“什么标准?”
“保密。”
啧。
不符合标准?
这种暧昧不清的回答无疑很让辰砂火大。
可是最让他火大的是,他还真拿面前这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阴间的阎王爷也像阳间的所谓有关部门一样,喜欢用外交辞令来搪塞这些可怜的已死之人。要不然就是自己的光头言论激怒了这个记仇的老头子,他正好想个法子来报复自己。
辰砂咬牙切齿。
无论出于哪种目的,自己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我该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大有听天由命的意味。
阎王沉思片刻,帽子上摇坠的珠玉互相撞击,噼啪作响。
“去忘川之上做引渡人吧。”
他终于开口。
“当渡满一百万个灵魂时,你便可以转世了。”
***
“喂,辰砂,起来干活了。”
一包用草纸包装精致的鲜花饼被扔在辰砂脸上。那包点心“啪”地一声落在草地里,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地十几只落在朱红色发上的萤火虫四散奔逃,也把方才正和周公神游的辰砂从梦中唤醒。
他揉揉睡眼,才勉强看清来人的真面目。
“啊,又有人给你烧东西了啊,帕帕拉恰。”
辰砂半眯着眼。他拎起纸包观察半晌,又看看身边的人,心道自己嘴巴确实闲得紧,胃里也空荡荡的没东西,方才拽开棕黄色包装外面的白色丝线,随手将一块酥皮点心扔进嘴里。
“是啊,辛苦他们,我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居然还记得我。”
帕帕拉恰解开两颗口子,衣衫不整地一屁股坐在辰砂身边。
辰砂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把身上的长袍紧了紧。他忙里偷闲时总会选择在这片红色荧光草地上小憩,不为别的,只因这草颜色与他的发色相近,在这里酣眠无人叨扰,也无人察觉。久而久之,帕帕拉恰也对此谙熟于心,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找到他。
阴间静得可怕,草丛里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帕帕拉恰时不时从辰砂怀里掏来一块鲜花饼,放进嘴里咀嚼。
“刚送了个人,手掌上全是黑印,怕是要去地狱。”
他嗤笑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惆怅或是惋惜。
辰砂不说话。月亮刚好升起来了,他顾不得别的。
这个地方处于世界的负极,终年黑暗,阴霾密布。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太阳,连一丝阳光都看不到,天空上唯一的月亮便显得弥足珍贵。但这阴间的月亮却不似古人所吟唱的白玉盘——那是一轮殷红的血月,高悬在空际中央,与天空形成强烈的色调对比。阴间苍穹的色调比墨汁还要沉闷阴郁,压抑得很,却很讨辰砂的喜。
帕帕拉恰姑且算做是辰砂的同事。毕竟他二人都是忘川上的引渡人,共同从事人类转世投胎一条龙服务上一个环节的工作,已有近十个年头。
辰砂一向尊敬这位前辈。不仅是因为他比自己早死,做引渡人的资历更深,也是因为这只鬼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才干和云淡风轻的鬼生观。近十年来,帕帕拉恰的业务好评率几乎是百分之百,无疑是同行之中的翘楚和楷模,也是辰砂仰慕的对象。
“喂,帕帕拉恰,我一直没问过你。”
辰砂囫囵地吞下一块鲜花饼,几乎是强咽硬塞着把这种东西送进喉咙。他平日不喜欢吃点心,这种东西甜甜腻腻的、吸水性强、还掉渣,弄得他身上邋里邋遢,喉咙里也干得要命。
“你福根那么深厚,到底为什么会沦落到做引渡人这一行?”
帕帕拉恰闻言轻笑。他身体一个后仰躺坐在草地上,双手随意枕在脑袋后面,信手从身边拔下一根红色荧光草叼在嘴里。
“说实话,刚死那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
他闭上眼,语气稀松平常。
“不过……我还依稀有些印象,我死后好像和阎王许了个愿,作为交换,他就罚我来做引渡人咯。”
“愿望?什么愿?”
“不知道。反正与我现在无关。”
“……你还真是想得开。”
“谢谢夸奖。”
辰砂撇嘴,又躺回原来的位置,帕帕拉恰缄默,他便也许久不说话。半晌几只红色的萤火虫又飞回他头顶,他暗自数着,一只、两只、三只。他翻过来数过去,心里想着这些萤火虫的数量比刚才少了些,不知道它们飞去哪儿了。
他斜着眼,不再去看那些虫子,就任它们在头上栖息着。身边月光从树的枝桠上掉落下来,草地上便有了一片片破碎的鸽子血,血影斑驳。
“诶,最近你是好事临门啊。据说……阳间有人用寿命换了你转世的资格?”
半晌,帕帕拉恰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侧过身子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笑着问辰砂。
“你要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是魂飞魄散啊。”
辰砂闭上眼,喃喃回答。
“不知道。生前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愿意用阳寿给我换投胎资格的人,一定是个傻逼。”
“你这话说得倒轻巧,不知道多少引渡人巴不得能早点转世呢。”
“为什么?我倒觉得阴间挺好,这儿有山有水、不愁吃不愁喝、工作还轻松。哪像做人啊,做人太累了。”
“……啧啧,你做引渡人的资历还是太浅。”
帕帕拉恰咂舌,俨然一副教训的口吻。
“比如说我和伊尔洛吧,我们干这行的时间已经有几十年。虽说不上长,可已经是在这行坚持的算久的人了。”
他扬着头,弯起嘴角来苦笑。眼神飘忽着锁在墨蓝色夜空上的那轮血月。
“当初若不是走投无路再无他法,谁会放弃转生,来这苦地方修行?”
“这所有忘川上的摆渡人啊,都是因为有着执念,才不得转生、不得解脱的。”
“可过了这么久,无论是活着,还是工作,都已经厌倦了。”
辰砂听他说完,表情复杂,心情更复杂。他看向帕帕拉恰,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可是后者却不再做反应,闭上眼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假寐,仿佛想要故意逃避他的追问。
确实,连辰砂自己都觉得自己死得太过轻松。
在这忘川上,很多引渡人都损失了一部分生前的记忆,还真的挑不出来一个没有失去过回忆的人。但像他这样潇潇洒洒干干脆脆,将前尘忘压根儿得一干二净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可是没有了这些记忆,对于他们引渡人来讲,并不是一种遗憾,而是一种洗尽铅华涅槃重生般的恩典。毕竟他们被押了魂,早已无处可去,很多鬼这辈子只能在这忘川河上孤身一人,度过那么多冗长的光年。若把前生记忆比作千重枷锁的话,那么遗忘,便是最好的钥匙,也是唯一的解药。忘却前尘这种事情,对于引渡人来讲,是一种新生、是解脱、是那么多鬼魂的寤寐而求,却求之不得。
这一切却被他轻易得到。
“我活着的时候没什么牵挂,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辰砂挠挠头,那片荧光草地搔得他脸颊发痒。
“死后糊里糊涂就到了这个地方,走不走都无所谓。”
“活着的时候糊涂,死了更糊涂,倒少了不少麻烦。”
帕帕拉恰闻言,摆出一副“你们年轻人真可怕”的表情。他反倒不知自己现在是该哭、还是该笑、还是该夸他这位后辈举重若轻、心态佛系。
于是他一个轱辘侧过身,望着身边的辰砂,无可奈何地连声叹气。
“那就去吧,辰砂。”
他轻轻开口,有如梦呓。
“渡完最后一个人,就离开这个地方吧。”
***
对于伊尔洛这个人,辰砂早就有所耳闻。
伊尔洛本来也是个引渡人,算得上是辰砂的同行兼前辈,其人资历甚至比帕帕拉恰还要老上一些。
虽说他老人家一把年纪,心气儿倒高,胆子也不小。据身边的鬼传言,十年前,由于擅自送了一个后辈投井转世,他被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帕帕拉恰说,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样狂妄放肆、公然叫板阎王的例子,他还是头一个。
东窗事发之后,忘川上曾与伊尔洛相熟的引渡人全部都大惊失色、难以置信。他们都言,伊尔洛这人向来成熟负责、一丝不苟,自担任引渡人以来他从没有过任何越矩的行为,更别说擅自送人转世这样忤逆之事了。伊尔洛呕心沥血在这河畔苦守了几十年,原本大有希望集齐一百万个灵魂,转世重新为人,又为何出此下策,玉石俱焚呢。
一时间众说纷纭。
但主流说法宣称,必是那个年轻的后辈用妖言蛊惑了伊尔洛,让他失了心智。
可是真相只有帕帕拉恰知道。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不论怎么说,故事的结局确实如此——橘色头发孩子去了人间,伊尔洛没了魂。
可帕帕拉恰却来不及悲伤,也来不及吊唁。
他只想骂人。
可是,骂谁呢,骂那个孩子,骂伊尔洛,还是骂自己。
他想骂那个孩子,骂他是傻逼吗,居然没心眼到在被伊尔洛推下转生井前一秒,都对此毫不知情。
他想骂伊尔洛,骂他这人倒洒脱,先自己一步脱离了苦海,丢下他独自一人遁入空门去快活了。
他也想骂自己,骂自己几十年过去,还没有勇气和伊尔洛一样去投那散魂井。
骂自己,骂自己还在这不见个头的忘川河流上傻乎乎地等着,等着去渡某个人。
他只想骂人,骂到自己眼里再容不下一滴眼泪为止。
可他连骂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伊尔洛刚死,辰砂就来接任了。
没了伊尔洛,帕帕拉恰便成了资历最老的引渡人,负责提点那些新入职的菜鸟小鬼。
辰砂就是其中之一。
时光的依旧河流汩汩前行,它从未曾心慈手软,也不曾停下来等待过谁,而河流上的人为了求生也只能顺流而下,乘风破浪,逼着自己向前行进,以至于不会被这潮水淹没。
这时候的帕帕拉恰才终于明白了,所谓麻痹痛苦、冲淡过去的并不是时间,而是工作,只有机械的、周而复始的、永不停歇的工作,才是疗伤的一剂良药。
日子总是要过的。一波又一波的引渡人受不住引渡之苦,投了井,魂飞魄散,一批又一批新人就衔接上。
于是,这忘川河水上热闹得很,河面上的涟漪从未平静,也从不给引渡人们任何清闲的机会。
辰砂初来乍到,对阴间的事情一问三不知。还是听了伊尔洛的传奇故事之后,才知道人死后,成了鬼,还可以再魂飞魄散这一说。他想,某种意义上,所谓“魂飞魄散”也就算是人死了之后还可以再死、生离死别之后还可以再生离死别。一旦魂飞魄散,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会被从阴阳两界抹去,从此没你这个人。
真刺激。
这甚至比打入十八层地狱还要惨。
就算是在地狱里,你至少还有个转生的念想,可是魂飞魄散了,就真的凉了,救都救不回来。
简直是赚足了眼泪。
成吧,阎王,你狠。
***
第一次见到忘川时,辰砂惊讶得无以复加。
他还记得活着的时候,有个人曾和他说过,忘川是黄泉路和冥府的分界。那里的河水呈血黄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是个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
具体是谁告诉他的,已然记不清。
可是忘川的模样和那人所描述的确是大相径庭。
此刻,辰砂正孤身驾着一叶扁舟横渡忘川。
作别了帕帕拉恰,他便即刻启程。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他心下对帕帕拉恰还是留恋的紧,越是分别在即,曾经共事的点点滴滴就越是在脑子里放走马灯。这一别,怕是今后无法再见,他甚至害怕任何逗留、哪怕是一个回头,都会让他心尖子软下来,舍不得离开这位关照了他许久的前辈。
他单手划着桨,船桨和河面触碰之处,河面上浮着的那层薄薄的白雾随即破碎,贴着水面的部分云开雾散、烟雾缭绕,露出荧光点点的忘川河水,在月光照耀下宛如流光溢彩的欧泊晶珀。
辰砂还记得帕帕拉恰给他上的第一课。当时那位前辈一板一眼地说着,天地间阴阳协调、人各有灵,人死后,灵魂在渡过忘川之前,会有其他的引路人将其从阳间引向阴间,引过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
而引渡人要做的,就是在开满彼岸花的河岸边,等待黄泉的引路人送来下一个需要渡川的灵魂。
辰砂正是如此做的。他在岸边守着,没过多久,他便隐约看见一点灯光在远处漆黑夜空与血红色花丛的交界处浮现,忽明忽灭。很快,一名引路者提着一盏昏黄微弱的灯,带着一个灵魂向河岸边走来。
他没功夫鸟那个可怜的家伙,转头向黄泉引路人问好。
“晚安,波尔茨。”
他摇桨,顺着水势将船与河岸的距离拉得更近,以便那灵魂上船。
引路人名叫波尔茨。
那人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右衽交领长袍,阴森森的怪瘆人,好像是古代的丧服,只不过他比一般的引路人还要适合这样阴阳怪气的装扮。毕竟他长得就不太友好,先天缺陷明显不说偏偏还不爱笑,看上去满目凶光,一脸肃杀之气,活生生一副冤死鬼面孔。
波尔茨有一头显眼的墨黑色长发,一双黑色瞳眸,即使在不见五指的夜空之中,也似黑钻石般反着清冷的光,吓得别的鬼唯恐避之不及。
虽说千百年来,引路人和引渡人各司其职,二者向来是你走你的黄泉路,我渡我的忘川河,并无固定的组合搭配。但是不知是否是巧合,辰砂总是会遇上波尔茨。
一来二去,二人便逐渐相熟,有时也会随性聊上两句,左不过是寒暄。
波尔茨和辰砂二人都对生前的事闭口不谈,他们心照不宣地尊重对方的过去,并且报以十二分的理解,辰砂十分享受这种默契。又也许是因为这个引路人天性过于淡漠孤傲,不屑于与他攀谈吧,不过,这些对于辰砂来讲都无所谓。
他在阴间朋友不多,波尔茨算一个,这已然足够。
“这是你最后一单工作了吧。”
黑色长发的人开口,低下头,忽悠一下子吹灭了手里提的灯笼。
周遭的光瞬时暗淡了下来,身边彼岸花散发的红色亮光映在波尔茨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辰砂尚可以依稀辨认出他的五官。
“你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他嘲道。
待那人上了船,辰砂便一杆子撑在岸上,将船撑开很远。
他不留恋。双手慢慢摇起橹,船离了岸,一时间不稳,在水上摇摆不定。波纹在水面上一圈圈漾开,波纹呈不规则的同心圆状,逐渐割裂开了他与河岸之间的距离。
“……喂,可以帮我带句话给一个人吗。”
波尔茨犹豫片刻,开口说道。
“我没办法亲自见他。”
“谁?”
辰砂将船越划越远。方才划开的迷雾很快又在面前聚拢,罩在他眼前,几乎已经看不清波尔茨的脸。
“……算了,没事。”
引路人又在岸上呢喃。
可是辰砂却没听清他最后说了些什么。他欲开口,可还来不及询问,浓雾便争先恐后遮住了他的双眼。
那个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
***
身边没有说话的声音了。整个世界里只剩下辰砂和身边的那个可怜的家伙两个人。
辰砂缄默。
虽说已经渡了不少人,但由于职业习惯,他向来不愿去留意他渡过的这些灵魂。时间久了他发现,这些可悲的家伙,要么是惊魂未定地胡乱张望,要么是被自己吓得动弹不得,神态倒有趣的很。
可惜,他对看死人笑话并不感兴趣。
他无暇欣赏。世人常道,千人千面,但人类死后的反应却都如出一辙。想来也是可笑。
“你要送我去哪儿?”
那人率先开口。
“去你的归处。”
他冷冷道。
“哦,那是天堂吗?”
还真有自信。
“带你去奈何桥。”
“哦~”
那人只用一个语气词来回答,尾音微微上扬,似乎有一丝期待。
辰砂不说话了,只是摇橹。
平日里,忘川的上空是一片漆黑,除了高悬的血月以外,几乎看不见其他星辰。而今天凑巧,日子恰好是每月一度的圆月之夜,是阴间月光最盛的一天。每月的这天,幽微的血色光晕肆意抛撒在被船桨剥开了雾霭的河面,波光粼粼,倒像是万丈星空。
虽说阴间的圆月算不上稀罕,但像今晚这般绮丽的月光,就连辰砂也不常见过。
他心道这家伙走运,在鬼门关走上一遭,还能遇见如此这般盛景。
“没想到阴间的景致这么漂亮啊。”
他又尝试和辰砂搭话。
“唉,我死得不凑巧,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以后他们吃元宵、看晚会的时候,还要在我的灵位旁摆一碗。怎么样,很晦气吧。”
他自嘲地笑笑,看向辰砂,而后者却不做回答。
实际上,辰砂方才恍然大悟。
做引渡人时日一长,就连自己也逐渐淡忘了阳间的那些习俗。阴间和阳间在时间上同轨,每月阴间血月月圆之时,正是阳间十五之日。
这样算来,今天确实是阳间的上元节。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下意识多看了这个可怜鬼两眼。
很意外,这人长得倒是不令人厌烦。他天生一张安分恬静的脸,皮肤细嫩白皙,看上去正是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美好年纪。他脸上嵌着一双水薄荷色的眼眸,就连一头清爽的短发也是淡雅的薄荷色,嘴上没心没肺的笑意荡漾着,连擦也擦不下去。
辰砂暗自吃惊。别的不说,尤其是他那眼睛的颜色,好像是一片薄荷绿色的汪洋大海,最神奇的是,那双眸子分明含着温软的笑意,却给人一种若有似无的泫然欲泣之感。
这种纯正的颜色很是罕见,在近十年来的引渡工作中,辰砂并不曾见过。
可他对此却感到似曾相识。
“喂,你为什么要当忘川上的引渡人啊?”
辰砂暼了他一眼。
“不是我要当引渡人,是我没资格投胎,只好来忘川引渡。”
“没资格?什么叫没资格?投胎还要什么资格?”
他被连着三个问题怼得发闷,内里像吃了个拳头,不免有些不悦。本就少言寡语的他尤其不愿意和这些死人搭茬,更何况现在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岗位了。
“……这世上有四种人没资格投胎。”
不知为何,他最终还是决定作答。
“第一种,是生前作了恶的。那种人往往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死后没资格转世,要么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火海;要么轻一点的,就可以来当引渡人。”
“第二种,是自杀的人。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是没资格转世的。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算是杀了人、作了恶,死后的处理方法同上。”
“第三种,是和阎王许了愿的。他们活着的时候在阳间有夙愿未完成,死后请求阎王帮助。作为回报,要无条件来做引渡人或是引路人。”
“第四种,便是不愿意喝孟婆汤转世的。你也知道,喝了孟婆汤就可以苦根清净,忘却前尘。可是偏偏有人就不想忘记前世记忆,估计也是执念太深的缘故吧。”
语罢。薄荷色短发的人思索良久。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膝盖上转着打圈圈图案,显然在努力消化辰砂所讲。
“可是那你呢?你也不像是由于作恶而被惩罚的人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可能是第五种。”
“第五种?”
“嗯。得罪了阎王的。”
那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里带着遮掩不住的戏谑嘲讽。殊不知这一笑可笑得辰砂心烦意乱。
片刻,他又抬起头问道:“那刚才黑色头发凶巴巴的那个人呢?他为什么要做引路人?”
“哦,你说的是波尔茨吧,他属于第四种人。”
辰砂眉头微缓,开口道来。
“当年,他执着于前世的回忆,死活不愿意喝那孟婆汤。他砸了锅,摔了碗,闹得不可开交、鸡飞狗跳。”
“波尔茨很强,就连阎王也不能奈他何,最后只好勉强同意他保留着这些回忆,成了引路人。”
那人一副冥思苦想状。
“这样啊……那孟婆呢?孟婆为什么不能转世投胎啊?”
“谁知道呢。不过传闻有言,孟婆当年和阎王许下了愿心,愿永生永世不再见某人。作为代价,就去桥上煮汤了。”
“再也不见?就连做了鬼都不能相见吗?”
“是的。”
“转世了也不能相见?”
“是的。”
他摇摇头,长长舒了口气,一本正经地总结:
“你们鬼真奇怪,有的不想忘记,有的啊,却拼了命地想去忘记。”
***
闲谈之中,他们划过了这片水域。
前方的水雾似乎不再那么浓郁,视野也随之逐渐明澈清晰起来。身边的气温渐渐降低,一层层白雾扑在脸上,凝结成了水珠,湿润滑腻。
“那什么,你刚才说那个凶巴巴的海带精叫波尔茨,原来你们有名字的啊。”
“我生前叫法斯法菲莱特,你可以叫我法斯!你呢?你有名字吗?”
“你们的名字都是和生前的名字一样吗?还是说有自己的编号?像007那样?好酷啊!”
法斯不厌其烦地询问,他越说越起劲儿,问题一个接一个像连珠炮一样打在辰砂身上。
辰砂不答,他握紧了船橹,一下一下划着,他牙根儿痒得紧,咬紧了下唇才遏制住了想要把身边这人直接推下船去的冲动。
可是不用他动手,马上法斯嘴里就没词儿了。
眼前的景致几乎是一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没了方才奶白色的浓雾,周围的空气霎时变得清新起来,天空的颜色也逐渐由晦暗的墨色变为了明亮通透的蔚蓝。
苍穹中央,血月高悬,只是那圆月的周遭相比方才多镶了一圈发着荧光的浅粉,这样的月,少了丝瘆人可怖,多了丝绮丽梦幻。
岸两边的藤蔓渐多渐密,在月光的照耀下呈现一种奇异的蓝绿色,反倒不那么阴森。他们船的所过之处,水光浮动流转,镜面上漾起圈圈波纹。
船头挂着盏孤灯,引来十几只阴界才有的萤火虫,一只只三五成群地在辰砂身边绕来绕去,叽叽喳喳地就是不散,辰砂索性也不赶它们。这些小东西尾部散发的荧光给辰砂的朱砂般的红色长发撒上了一层金粉,在夜里熠熠生辉。
活像是只有阳间才存在的漫天繁星。
突然,一道晃眼的光辉在眼前乍现。
法斯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啊!!!那、那是什么?!——”
辰砂应声抬眸。他一只手半遮住自己眼睛,才不至于被那光晕闪瞎。
是了,是了。
那就是忘川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色。
每天,都有数以万计来自阳间的白色鸟儿,飞过阴阳两界,横越忘川。
它们嘴里衔着的不是橄榄枝,而是来自阳间的、尚存活的亲朋好友们的思念、抑或是他们烧来的稀奇古怪的物件儿玩意儿。
这些鸟儿一只只排列有序,飞往各自对应的灵魂身边,将这些东西物归原主。
有的是时间来给它们挥霍,它们尽可以缓慢而悠扬地飞,尽情展现自己优雅的身姿。微微扇动双翅,便有无数洁白的花瓣洒落,像是天空中倾泻而下的白色瀑布,在半空形成一道道漩涡,水光高悬不下,而零落的花瓣就是瀑布上鸣溅的泡沫,将忘川装点成为一片纯白的海洋。
对于永久生活在着不见天日的深渊中的灵魂们来讲,这些白色鸟儿就是黑暗中的光源、是神祇、是天使、是信仰。
为此,他们可以成为最虔诚的信徒。
“那是灵鸟,是沟通阴阳两界的桥梁。”
辰砂仰头,他望着这些鸟儿,脸上是抑止不住的笑意。
灵鸟的到来,无疑给引渡人们一成不变的鬼生带来了些许期盼和快慰。
在引渡人之中,帕帕拉恰最不缺惦记,他隔三差五就会收到一些生前喜欢的东西,包括他爱吃的鲜花饼啊、杏仁糖啊、独角兽麦片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应有尽有,连他生前喜欢的小说和漫画都给他尽数烧来,简直羡煞旁鬼。
更有甚者,比如波尔茨,他也曾收到过来自阳间的整整一包水母抱枕和玩偶,当时着实吓了这个面瘫引路人一跳。
形形色色,无外乎一些俗物。
而辰砂不同。
几乎每个月,他都会收到一枝红玫瑰。
是的,是红玫瑰。
这玫瑰来自阳间,由灵鸟衔来,十年来不曾断绝。
他喜欢这些花儿。喜欢到痴狂的程度。甚至感觉自己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迷恋这些花朵了。
阴间生物本就稀少,除彼岸花之外,鲜花的种类少得可怜,玫瑰更是罕见,很多鬼费尽心思想从辰砂这儿换取玫瑰,都被他谢绝婉拒。不需工作的时候,他便独自坐在小船里,大脑里什么都不用想,只嗅着玫瑰特有的馥郁花香,轻吻着那艳红花瓣上未干的晨露,用一束束玫瑰装点自己的扁舟。
他就在玫瑰花中沉沉睡去。
这时,一种不知名的感情便涌上心头。
好似被某人环抱着一般安心。
他深知红玫瑰这种花朵在阳间代表着什么,也曾经臆想过,是谁,给他寄来这些花朵。
但他不会去这么想、也不敢去这么想。
他不记得生前发生的事情,也不认为自己曾有过恋人。
于是他暗嘲自己痴傻,不再期待些什么,独自撑桨划过不见个头的河道。
撑着船在水中漂流,总会路过那个地方。
那是离地狱最近的地方——十八层地狱之下的哀嚎和哭喊通过岑蓝色的迷雾传到他的耳边,是一曲又一曲断肠的镇魂歌。
那些罪孽深重的灵魂已经无法再被渡化,他们唯一的结局,就是在地狱中焚烧、侵蚀、折磨殆尽,直至神魂俱灭、归为虚无。
辰砂知道。
他一直知道。
在这忘川上没有人值得被救赎,也没有人值得被爱。
尤其是他。
***
灵鸟群昙花一现般飞过,世界很快归为晦暗。
前方水域的上空悬坠着大片打着穗儿的紫藤似的花朵,荧光的花瓣或蓝或紫,一片片向下飘。
薄荷绿色的人半倚着船沿,一只手伸出船体,小心翼翼地触碰忘川的河水,从水里捞那些紫色的花瓣。这家伙分明外貌看起来有二十多岁的成熟模样,行为举止却处处像极了个九岁的小孩儿。
辰砂不免有些困惑。
从刚才开始,就有一句话堵在他嗓子眼,像一口痰,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怪难受的。
“喂。”
“嗯?”
“你为什么……不害怕?”
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害怕?怕什么?怕你?”
法斯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盯着辰砂。
“为什么要怕你啊?你长得又不丑,嘿嘿,反而挺好看的呢。”
辰砂心里一阵油腻。他彻底服了面前这人的流氓逻辑,索性闭了嘴。
“……不过话说回来啊,你很像我生前一个朋友。”
法斯不顾辰砂吃了屎一样的表情,他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整个人随意地舒展开来,毫无防备之心地躺在他的小船里。
“他和你一样,不太爱说话,还总嫌我烦。”
“那家伙性格孤僻得很,不爱交朋友,还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看不惯,偏偏要拉他出来玩。”
“他总说我天真、幼稚、无知,还爱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总给他添麻烦不说,还每次都让他帮忙收拾残局。”
“嘿嘿,现在想来,他一定讨厌死我了。”
“后来啊……”
法斯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
“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辰砂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等他回过神来再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薄荷绿发色的人轻闭双眼,他睫毛微微颤动,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没了他的滔滔不绝,周遭便只剩橹划过水面的啧啧水声,静得怕人。
“后来啊,他死了。”
辰砂错愕地回头。
“哈哈,吓到你了吧。他的死也吓了当年的我一跳呢。”
“说来也巧,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上元节,那时候天上也有这样一轮圆月。”
“他吃了大剂量的安眠药,死的时候简直难看死了。”
“当时我真想恨他,恨到我不再想他为止。可我孬,又恨不起来。”
“真没出息啊,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他。”
“不过,我现在也来找他了。我想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然后法斯便不再说话,意外地安静了下来。他很乖巧地做回了一只已经死透的鬼,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脉搏、没有了心跳。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蜷在木板上,好像襁褓之中睡着了的婴孩。
法斯如愿以偿地闭嘴了,辰砂却高兴不起来。
辰砂渡过不少自杀的人,他们大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痛心疾首,可世界就是世界,规则就是规则,不会给他们任何后悔重来的机会。就像死了就是死了,没人给他们吊唁收尸,也没人为他们的自私埋单。
这些人一个接一个下了地狱。
没准法斯的那个朋友就是其中一员。
辰砂自恃从不曾滥发慈悲心肠,也不曾对这些灵魂叙抒悲悯。他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对工作更是认真到了冷血无情的地步,他用上帝之眼普视众生,用天平称量生命,这也一直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优点。
可听了法斯的讲述,他只觉压抑得很。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灌满了水银似的,在胸腔里瑟缩成小小的一团,紧紧的、重重的、堵堵的,糊在他的身体里,几乎快要窒息。
后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既没有心脏,也不用呼吸。
但不知为何,他眼睛发酸,甚至还有点想呕吐。身体里有一种该死的感情,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情,海啸地震火山喷发一样可怕,捣得他体内翻江倒海、五内俱损。
这种感情,蚕食着、摧毁着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这种在他生前都不曾体会过的如此巨大的悲伤与哀恸,在死后的今天、在此刻,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根本来不及反抗。
“你知道吗?”
法斯兀地将辰砂拉了回来。
“他死前问过我一句话:既然世界如此残酷,又为什么要活下去呢?”
他翻了个身,睁开眼,用薄荷海洋般的双眸紧盯着他。
“我当时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就先走一步了。”
“喂,你当引渡人这么多年,找到答案了吗?”
辰砂想开口回答,却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他并不用回答,因为前方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奈何桥的轮廓了。
两岸那些原本盛放的曼珠沙华全部消失不见。周遭便没了鲜艳的血红,取而代之的是晦暗幽深的色调,岸边全是荒芜的杂草和野蛮生长的藤蔓,连朵花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相比之下,远方的奈何桥上却是灿若夜宫,桥的通体蒙着一层淡淡的金辉,在黑暗中显得尤其耀眼。
河道渐渐变得窄小了起来,仅容一船通过。辰砂顺势收了桨,撤了橹,任忘川的水流将他们往桥边推。
他们离奈何桥越来越近,很快,一股股幽微的香气便传了过来。
“我们到了。”
他把船一横。
***
一登上桥,法斯脑子里便容不得去想其他。
桥下的巉岩皆呈现险峻的九十度折角,其上是倾泻而下的忘川水,形成一道惊心动魄的瀑布,桥下有几千丈之深,烟雾缭绕、腥风扑面,大有不可窥探之意。
他看得全身发慌,只好努力将精神集中到桥上的景象之中。
桥上却与桥下的光景天壤之别。桥上韵味十足,甚至可以说是有一丝阳间的明朗格调。桥身上铺陈着各色的花瓣,铺成一道指引方向的鲜花之路,给肃杀的氛围平添了一丝罗曼蒂克气息,可见其主心志。
那花路直直引向桥体中央的一间小屋,屋子很简陋,由木板构造,装饰却金碧辉煌,几只灵鸟栖在屋檐上,整个屋子里的光线便明亮了。
法斯徇着香气定睛一看,只见屋前一口大锅,锅旁静静坐着一位绝世美人。
“那就是孟婆了。”辰砂面不改色。
“哇塞……”法斯咽了口唾沫,偷偷拽了拽辰砂的衣角,讶异道:“……我原以为孟婆会是个老婆娘,没想到竟然这么正点!”
确实。真不是法斯没见过世面,那个被称作孟婆的人正斜靠在红木座椅上,身穿着浮光锦缎,外披一件哑光的黑色流苏长衫。他香肩半露、玉颈修长,五官小巧精致,嘴里叼着镂花的水烟袋,吞云吐雾之间,身边青烟袅袅、烟云缭绕,恍若仙宫神女。
见辰砂二人前来,他便支起身子,眯起眼来微笑,微微抬手,将身边围绕的灵鸟赶走,神态慵懒迷人。
“我把人带来了,戴雅。”
那名为戴雅的鬼魂歪着头,信手熄灭了水烟袋。他白色的短发扫在脖颈上,眼波横扫,瞟了眼辰砂身边畏畏缩缩的法斯,随即意味深长地一笑,又转头看看辰砂。
他起身,挥手递给辰砂一碗汤。
“喝了这碗汤,你就可以转生了。”
辰砂接过碗。他低头,瞅着那白茫茫、黏糊糊、还冒着热气的一片。
第一反应竟是这汤绝对好喝不了。
可是没什么好犹豫的。他对引渡人的工作已然再无任何留恋,虽说喝了孟婆汤会忘却前尘,可是他已然将前世的记忆全然忘怀,这汤就显得可有可无、多此一举。
他只盯了两秒,便端起碗,将汤一饮而尽。
没有味道。
这孟婆汤没有甜味或是苦味,像是浓浓的清水。这液体入喉便消失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身体深处,甚至连回味品尝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那么,再见,辰砂。”
戴雅站起,透明的眼里带着柔和温然的笑意。
他伸手,像分别在即的老友一般,将辰砂耳边一缕红发捋到他耳后。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辰砂想说什么,可他喉咙发哑,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
也许是汤已经起了作用,他大脑昏昏沉沉,身体也逐渐变得像萤虫般轻飘飘,仿佛踩在云层之上。
那么。
再见了,戴雅。
再见了,波尔茨。
再见了,帕帕拉恰。
再见了,忘川。
等再醒来的时候,应该已是阳间。
——可是辰砂还没睡去。
因为他猛然注意到,随他前来的那人却没说话、没喝汤、更没投井。
名叫法斯的人只是穆肃地静立着,像是一尊古老的雕塑。
“法斯法菲莱特……你……”
他终于唤出了那个名字。
以一种恍然的方式。
可是那个薄荷绿色的人却站在戴雅身边,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他哽咽半晌,随后笑着开口。
“再见,辰砂。”
等等。
不对。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在阳间要幸福,不然你可对不起我啊。”
不对,不对。
我分明不认识你。
“十年前你甩了我,十年后我就耍了你,我很坏吧。”
不对,不对,不对。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辰砂脚下一软,彻底站不住了,整个人轻飘飘地跌下转生井去。
瞳孔一瞬间放大。
——他看见法斯说话了。
他双唇微启,水薄荷般的双眼里噙着透明的液体,让他碧绿的海洋涌起的一道道浪花。
波涛一轮又一轮地向他推来,海潮之上,映着他朱砂般深红的倒影。
而他就被永远禁锢在这潮水之中,再无逃生之力。
几乎要溺死在这海里。
——可那人的眉间却尽是温润笑意。他凝视着惊慌失措的辰砂,仿佛正凝视着此生挚爱的恋人。
“辰砂,我送你的玫瑰,还喜欢吗?”
***
「你要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是魂飞魄散啊。」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愿意用阳寿给我换投胎资格的人,一定是个傻逼。」
没错。
那人确实是个傻逼。
傻逼。傻逼。傻逼。
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傻逼。
他全都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趾高气昂地给他讲述鬼神之说的人是谁。
那个给他描述忘川上腥风血雨可怖情景的人是谁。
那个在他满身都是呕出的污物、狼狈不堪、神志恍惚之时,为他揩去眼泪的人是谁。
所有的身影都重叠起来,对他说着这样一句——
我送你的玫瑰,还喜欢吗。
***
「他死前问过我一句话:既然世界如此残酷,又为什么要活下去呢?」
「我当时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就先走一步了。」
「喂,你当引渡人这么多年,找到答案了吗?」
在闭上眼之前,雪白的灵鸟飞到他身边,轻啄他两颊的泪痕。
“你还没有答案的话,我来告诉你吧。”
“听好了喔,这可是我琢磨了十年的答案哈。”
薄荷色的人在他耳边轻语。
“世界如此残酷,可总有人值得被救赎、值得被爱。”
“尤其是你。”
***
十年之后,新的引渡人迎来了一位船客。
那个灵魂说,他生前是个医生。
“我这辈子啊,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就好像有什么人给我许下了愿心,冥冥之中保佑着我似的。”
身穿白色大褂的医者坐在船舷一侧,左腿不经意地翘在右腿之上,遥望着远处叮当乱坠的紫藤花,嘴角微扬。
“不过啊,我倒遇见过两个奇怪的病患。”
“第一个,叫帕帕拉恰,唉,我拿他最没办法。”
“第二个叫……叫什么来着?啊啊,对了,法斯法菲莱特,是这个名字。”
“那人可真是个怪人,他是我从医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问我‘可不可以选在上元节去死’的人,很奇怪吧。”
名叫露琪尔的医者吃吃苦笑,抬头望向黑色长发的引渡人。
“……你们这里,有名叫帕帕拉恰的鬼吗?我每年都给他寄东西,也不知道他收没收到。”
波尔茨不言。
自辰砂走后,他便成了引渡人,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帕帕拉恰。
只不过那个前辈早在辰砂转世的第二年就投了散魂井,魂飞魄散罢了。
他摇头,没把这些告诉露琪尔。
几年过去,忘川之上的景色也发生了变化,大有人是物非之感。
不知何时,在临近奈何桥的地方开了几株莲花状的植物。这些花来路不明,不是阴间该有的植物,只是大家都纷传,这些花儿是孟婆百无聊赖之际手植的。
说它们是莲花也许还不甚贴切。因为这花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粉色或紫色的。它们的瓣叶有着一种半透明的、宝石般的质感,片片分明,在血红的月光下,散射为七种色彩,恍若碎满河面的钻石。
这总让他想起某人的眼睛。
波尔茨撑桨,一杆杆踏碎船边寥落的碎钻,他将船顺着水势停泊在下游,停泊在距奈何桥还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我不能近身那桥,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露琪尔没多做逗留,应声下了船。他小心翼翼拎起外罩的下摆,踩在岸边裸露的岩石上,以免外罩被忘川河水打湿。
“抱歉......我可以冒昧问一句,您为什么不能接近奈何桥吗?”
一阵风拂过,吹乱了露琪尔两色的发。
波尔茨本来已经撑开船,想要离开,突然听到岸上的人这般询问,便停住了摇桨的动作。
他缓缓回过头,嘴里念念有词,眼神却没有看向露琪尔。
夜般漆黑的眸子目光如炬。那双瞳眸死死锁定在光辉熠熠的奈何桥之上。波尔茨看见了,水烟袋冒出的缕缕青烟在天空中弥散,奈何桥上仿佛是烟雾缭绕的仙境。
就连天空中翻飞的白色灵鸟也在他眼中尽数燃烧。
波尔茨回过头,脸上浮现不为人知的笑意。他不再去看那奈何桥,只是一杆撑在水里,在天光水色之间缓缓开口。
“因为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离他最近的地方。”
END.